我是黄灯,一个在二本院校和职业院校先后任教近19年的老师,也是一个常常被学生邀请,跟他们一起聊天的大朋友。
作为一个70后,我的起点很低,一开始是一位大专生,后来到工厂里面工作,但下岗了。生活却始终给我留了缝隙,我可以通过考研改变自己。我不经意中曾沐浴到了时代的红利和恩泽,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但眼看着我的学生从80后变成90后,又变成00后,我意识到年轻人真的很难。作为他们的老师,我很心疼他们。
在今天,时代和个体之间的交互作用,变得更快,更显而易见。我无法理清其中的因果关系,于是拿起笔,走出去,从周围的人、周围的世界写起,成为我最想做的事情。这就是我创作《我的二本学生》《去家访——我的二本学生2》的初衷。我希望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告诉大家,为我的二本学生说点真话。
如果说,《我的二本学生》凸显的是学校教育的局限性,那《去家访——我的二本学生2》探讨的是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对我们的修复作用。我的学生很难,但他们给了我很多力量。因为教育没有办法涉及所有的个体,但落实到具体的人,它是有力量的。
黄灯(中)与学生合照。受访者供图
“学生背后拖着一个长长的家庭”
“铁打的校园,流水的学生。”作为教师,置身细密的时空之网,目睹年轻的群体,一波波从毕业季的潮水漫过,步入人生种种的不确定性,再也没有“流动性”三个字,更能让我切身感知到他们的生存。
我的课堂,不过是学生流动性命运在高校象牙塔中的片刻驻留。“二本学生”作为一个群体的命名和出场,不过是我借助职业的便捷,对他们存在的粗疏叙述。但与他们生命链接更为紧密的家长群体,在当下急剧变迁的时代洪流中,却始终面目模糊。
我每次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会觉得,我的学生背后拖着一个长长的家庭,一个巨大的村庄、小镇和县城。我其实特别好奇,他们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去家访——我的二本学生2》从2017年暑假的腾冲之行写起,至2022年韶关的一次家访落笔。在这五年的寒暑假里,沿着学生回家的路线,我一路换乘高铁、长途客车、中巴车,电动车、摩托车,到过腾冲、郁南、阳春、台山、怀宁、东莞、陆丰、普宁、佛山、深圳、饶平、湛江、遂溪、廉江、韶关、孝感等地,走进20多位学生的家里,与学生的家长同吃、同住、同行。
学生的家。受访者供图
在中国的教育语境中,这个过程被称为“家访”,也是传统教师角色的一项日常工作。但对我而言,这种跨越时空的走访,完全超出了日常“家访”的边界,成为我从教生涯中,从“讲台之上”走进“讲台背后”的发端。
在一次次漫长的远行中,回溯一个个年轻人成长的足迹,我由此看到了一个开阔、丰富、绵密而又纠结的世界。这个世界链接了学生背后成长的村庄、小镇、山坡和街巷,也召唤了他们的父母、祖辈、兄弟、同学和其他亲人的出场。
我看到这个群体和他们的具体关联,也得以拥有机会感受到家庭作坊、进厂打工、养蚝修船、摆摊售卖、种植茶叶、宰杀牲畜等具体生计,是如何作用到一个个孩子的生命中,并在无形中塑造他们的劳动观、金钱观和对求学深造、成家立业诸多事情的认知。
学生家长载着黄灯。受访者供图
在别人眼中,这些学生统称为“懂事的人”,在我眼中,他们是一群内心柔软、情感丰沛、充盈责任感而不乏力量的人。我在课堂的驻留和观察中,无法从同质化的教育要素里,发现他们情感教育完成的具体路径,也说不清他们和其他孩子差异的原因,但回到他们的出生地,回到他们的村庄和亲人身边,一些被遮蔽的图景便会浮出水面。
这所有的片段、场景和抵达,在我脑海中绘就了一幅动态而清晰的画卷,接通了一个丰富而真实的中国。
孩子竭尽全力和家庭倾力托举
在和学生共同的寻访中,我一次次感受到,剥离掉985、211、双一流等名校孩子的光环,对更多年轻人而言,哪怕进入二本院校,除了自身的竭尽全力,同样离不开家庭奋不顾身的托举。
每次走进学生家,我都怀有特别的期待和真实的雀跃,见到家长的那一刻,内心充盈着一种久违的温情。在短暂的相处中,我亲眼看见一双双或沧桑或残缺的手,通过各类普通的劳作,铺就了孩子们通往大学的路。
我亲眼看见他们劳碌的同时,因为教育带来的希望,在田野、在山间绽放的笑容。和他们在一起,一种“遥远的亲切”和“眼前的亲切”杂糅交织,我由此感受到某种从未有过的慰藉和涤荡。从他们身上,我看到同代人被时代打下的精神烙印,清楚觉察到独属于一代人的率性、野性以及并未泯灭的活力和激情。
事实上,虽说是家访,和家长见面原本应为这一环节的核心,但不少时候,就算来到学生家,我也有可能见不到他们的父母。他们要不双双在外打工,要不一方常年在外。
有幸能够见到双方,我们大都没有特定的时间用来交流,他们无法停下手中的活计,生存得严丝密缝,日复一日的既定劳作,填满了日常的有限空隙,我们难得的聊天机会,更多只能在红薯地、猪栏旁、快递间、养殖场,或者铡猪草、煮猪食、织渔网、拣快递、修单车等忙碌的间隙中进行。
学生家长在劳作。受访者供图
这些场景如此具体、日常而又必然,无不浸润了快速流动的现实在他们身上打下的烙印。他们坚信劳动创造价值,勤劳、质朴而又坚韧,他们对个人消费保持警惕,但对孩子的教育展现出了惊人的重视、不计代价的付出和让我羞愧的耐心,承载了天下父母望子成龙的朴素心愿。和我们的父辈比较起来,这群来自中国传统家庭的最后一代,无论在生活方式还是在价值观念上,依然延续了父辈的精神底色。
毫无疑问,他们是中国最为广大的劳动者群体,在叙述中国高等教育的整体图景时,他们是不可忽视的、沉默而庞大的主体。正是在一次次切近的观照中,我进一步坚定了此前的判断:他们的孩子,我庞大的二本学生群体,构成了中国大学生的多数,成为社会的重要支撑;作为家长,作为劳动者的主体,他们以自己的劳作和付出,同样构成了中国社会正常运转的重要基石。
家访带来的近距离相处,让我获得了和学生父母直接交流的机会,并由此确认了一个事实——在中国的高等教育情境中,家长作为教育主体的重要组成,事实上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目睹、融入和接受教育的社会变化进程。孩子从念书到就业的人生大事,往往成为家长遭遇和深度介入这一进程的核心纽结,并伴随着外出打工、亲子分离、跨省婚姻、城乡融合、教育期待、孩子就业等具体情节,演绎着路径不同但气息相通的生命图景。
培养“完整的人”而非 “工具的人”
当然,让我感触最深的是,陪伴学生回到他们成长的地方,一种被遮蔽的力量,总能在年轻人身上神奇地复苏。我不否认,囿于校园的狭隘和对年轻群体理解维度的单一,在此以前,我对二本学生群体整体的去向过于悲观。
当我有机会贴近他们的来路,看清他们一路走来的坚韧和勇气,我发现,往日的担忧,竟然得到了不少释放。他们作为个体所彰显出的自我成长愿望,让我清晰地看到,年轻的个体终究在不同的处境中,显示出了各自的主动性和力量感,并由此散发出蓬勃的生机和活力。
我还必须承认,正是通过家访,激活了我很多关于教育的想法,也祛除了我此前的诸多困惑。多年来,相比通过写作呈现学生的命运,我更想做的事,是通过教育实践改变学生的命运,并尽力发现和寻找如何助力学生安放身心的途径,这种明确的“建构性企图”,是我作为一个教师的职业本能。
如果说,《我的二本学生》从“学校教育”的维度进入,凸显了年轻群体的社会艰难,这固然显示了流动性时代在全球化大背景下遭遇的危机,但也从另一个侧面,暴露了“学校教育”裹挟在现代分工之上,悄然将“完整的人”置换为“工具的人”这一过程所遭遇的挑战。
那么,从寻找新的教育资源的角度来看,“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是否蕴含了一直被我们疏忽和漠视的地方?我们是否需要心平气和地回到教育本身,对附着在文凭通胀和高校鄙视链条之下的现实,激活并恢复来自个体直觉的质疑勇气,真正让“人”的概念和声音得以强化和彰显?
说得更直接一点,作为成人和教育工作者,是否应守住和跨出学校教育的边界,仔细去勘探和甄别那些曾经帮助年轻个体安身立命的要素和可能,帮助年轻人确立丰富而多维度的自我审视?
黄灯的学生与家长。受访者供图
正是五年的家访经历,让我挣脱知识包裹的学院氛围,通过特写镜头般对学生个案的聚焦,获得了对上述追问的直观答案。比之大学校园中我对年轻人生活的熟悉,以及他们毕业去向的明了,通过家访,我直接感知到了学校以外的更多维度,“具体而稠密的日常生活”,到底从怎样的层面,塑造了一个个“立体而丰富的人”。
在这些个案身上,还原他们各自被遮蔽的成长细节,我惊讶地发现,其力量感的来源,很大一部分来自和现实的对接。当负载于学校教育之上的文凭,其边际效应日渐递减,他们立足现实,脚踏实地,破除“成功学”对自己的禁锢,回到“整体的人”成长本身,在一次次另类实践中,相信来自直觉的声音,相信内心的真实力量,在不起眼的日常生活中,滋生了进入社会、立足大地的勇气,并促成了教育最为核心的环节——“自我教育”的达成。
我由此意识到,尽管从整体而言,任何群体都受制于时代大势所决定的趋势和路径,但从微观角度看,个体一直拥有社会夹缝中突围的可能,这恰恰是教育之于年轻人的重要意义,也是它能提供此种可能的最好屏障。激活个体的生命活力、唤醒他们的主观能动性,恰恰是教育能以柔韧之躯巧妙抵达之处。
而我所谓的“建构性企图”,除了具体的教学实践,更为根本而切近的路径,正来源于和年轻人站在一起,直面真实的社会、自主抵挡生命的惯性消耗、尽可能和更多的人建立关联,并在具体的生存细节和生命场景中,以下蹲的姿态,激活各自的生命活力,积蓄可持续的起跳能量和力气。
黄灯的新书《去家访——我的二本学生2》。人民文学出版社 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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