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河上的惨案》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最畅销的小说之一,即便没有读过原作,许多人也看过1978年或2004年的两版影视改编,“穷小伙利用了两个女人的爱,在尼罗河的游船上设局谋杀富有的女继承人。”故事里的情节和细节被谈论过多,早已丧失“悬疑”属性。当“只有一个的真相”被剧透,连看似缜密的局中局也被读者不断找出纰漏,阿婆的小说里是否存在着比真相和推理更顽强、甚至比时间更顽强的东西?这是肯尼斯·布拉纳导演的最新版《尼罗河上的惨案》必须去面对的问题,但现在看起来,导演的力气完全使错了方向。
“小姑娘爱得太深,这不安全。”
阿加莎的一部分作品,比如《无人生还》《捕鼠器》和波洛系列的终篇《帷幕》,不仅制造了情节和人物,更进一步,它们制造了特定的类型和模式,小说的情节框架和人物被架空,或置换了时空情境,仍然是成立的。而《尼罗河上的惨案》很难被归到这一类。
这个故事尚未展开时,侦探波洛在伦敦的餐厅里邂逅了正陷在热恋中的男女主角西蒙和杰奎琳,老胖子的阅历让他在喧嚣的人群中独自感慨:“青春,是生命中最脆弱的阶段。”他仅仅听着女孩的声音就敏锐地觉察到:“这个小姑娘爱得太深,这不安全。”阿加莎在《尼罗河上的惨案》里没有设置烧脑的悬疑局,而是以怜悯或哀矜的口吻,讲述爱的悲歌,在特定环境中一群青年男女因爱而生盲目的意志。
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大萧条发生几年后,大约在1930年代中期。阿加莎行文中的时代气息和英国地方氛围是很浓郁的。小说开场是林奈特斥巨资到乡下买地,买了一整片庄园顺带要拆迁周围一带的村子。这是个信息量极大的开头。“英国最有钱姑娘之一”的林奈特,她的钱来自美国,她的妈妈是美国富翁的独生女,至于她的英国父亲,似乎既没有乡下的房产,也没有响亮的姓氏。林奈特为什么要和漂亮的穷光蛋西蒙闪婚,却不愿嫁入当地豪族?因为她要做自己财产王国的主人,她要做“林奈特”而不是另一个更古老庄园里的“某夫人”。
一切风波围绕爱情,而爱情,围绕着阶层和金钱。用物质堆砌的温柔乡里,有冷酷的等级观念不可撼动。林奈特拒绝了名门望族用婚姻购买她,而她转身用财富买断西蒙,接着,西蒙为了反击被林奈特垄断和占有,选择谋杀。在一个金钱决定了可选项的系统里,留恋这个系统又一无所有的人,最极端的选项就剩下谋杀。“爱得太深”的杰奎琳,循着西蒙这颗“坏掉的星星”,走上不归路。
他们的表演唤回了逝去年代的氛围
美貌的穷光蛋在尼罗河游船上设局杀妻,案子本身不复杂,然而船上人多嘴杂,是非不断,凶手只有一个,更多的人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或多或少地掩饰了原本简单的案情。一个酗酒的过气作家,一个因为照顾堕落的母亲而心力交瘁且愤世嫉俗的漂亮女孩,一个偷窃成癖的富有老姑婆,一个因为没钱没貌、被上流阶层暗中取笑的忠厚姑娘,一个深谙名利场潜规则却宅心仁厚的阔太太,一个出于无聊而荒唐作案的妈宝男,一个内心势利的世家子,一个伪装成考古学家的无政府主义者……这群带着各自面具表演的“上等人”,远比那桩情杀案更让人眼花缭乱,在这条游船上,深陷于特殊社交网络里的众生相,构成了波洛推理的迷宫。《尼罗河上的惨案》的魅力,很大程度在于这种早已逝去的战前特定社交群落的氛围,在于一群体面人千方百计遮掩修饰和暗中经营的“不体面”。
1978版电影的时长有140分钟,但剧情容量不如2004版90分钟的电视电影,混淆视听的“珍珠项链掉包案”和相关角色被完全删除。现在回看,这一版的演员阵容豪华,选角并非完全妥帖。那年的“邦女郎”罗伊斯·契里斯扮演林奈特,是刻板的白富美花瓶;米娅·法罗扮演的杰奎琳放大了这个角色神经质的一面,却刻薄过度,真成了歇斯底里的毒妇,很难想象这是被波洛同情和极力挽救的姑娘;麦考金戴尔扮演的西蒙毫无说服力,无法让人相信这是能让足智多谋的富家女一眼相中、并用重金买断的美男子;让简·伯金演林奈特的法国女仆,属于资源错配,时尚偶像锋芒正盛,丫鬟登场艳压小姐。幸而扮演波洛的乌斯蒂诺夫和麦吉·史密斯、贝蒂·戴维斯等人,用他们的表演唤回了逝去年代的氛围。1978版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最大程度地还原了1930年代名利场的华贵和虚无,在金钱和等级中浮沉的人心,才是悬疑的迷雾。正像波洛在一次饭局聊天时说过,最重要的是心理。影片精简情节和人物,以大量篇幅来展示一个浮华的小世界,渲染浮华中人“不可与外人道”的九曲十八弯心思。
2004年ITV版《尼罗河上的惨案》是《大侦探波洛》剧集里的一集,当时,这部始于1989年的剧集已经连载15年,到第九季,确立了非常稳定的风格。所以,这一版《尼罗河上的惨案》最大程度地保留原作内容,是节奏飞快的案情推理剧。在波洛与众人车轮战的斗智过程中,剧集绕开那些话里有话的枝蔓,集中于“所有的人在错的时间出现在错的地点”。《大侦探波洛》定位明确是拍给热爱且熟悉阿加莎的观众看,这决定了2004版《尼罗河上的惨案》以言简意赅的气势加速度地推进,高度贴合原作气质的选角,造成“对的演员出现在对的场合”的直观观感。
“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两版《尼罗河上的惨案》在社交网络上都得到很高的评价,所谓“珠玉在前”,1978版立足于小说原作的特色,作为那个时代的超级大片,捕捉到最大公约数观众的需求,2004版的目标观众是阿加莎的忠实书迷,多快好省地突出推理特色。
这个时代的年轻观众还会迷恋1930年代浮夸腐朽的上流社会氛围嘛?或者,还有多少新老观众有兴趣在大银幕上看一个矮胖的小胡子老先生絮叨一桩早被剧透得底朝天的“谜案”?两个答案很可能都是否定的。所以留给新版导演的挑战就变成,《尼罗河上的惨案》有可能被剥离了它的时代背景、甚至被架空以后重述嘛?
电影正式开始于伦敦的饭店,笙歌不断,男欢女爱。虽说字幕标明那是1937年,但时间和时代感是被抽空的,陆续登场的男女更像当代人。原作里“暗涌”的氛围被明目张胆的荷尔蒙吸引取代了。在小说里,杰奎琳对西蒙容忍、纵容,她被迫成为西蒙的帮凶并泥足深陷,虽是出于错误的、盲目的爱,但终究是爱的行为,所以波洛一直怜惜她,若干次旁敲侧击地试图挽救她。这种老派的欲言又止的含蓄在这一版电影里荡然无存,情和欲之间,欲一面倒地压制了情,西蒙、杰奎琳和林奈特两两之间的驱动力,是一目了然的粗俗欲望。
这部电影给出的所有画面都是放大的,不节制的。波洛坐在吉萨金字塔下喝早茶,从他的视角看到的金字塔是被放大的。船行尼罗河上,观众和剧中人一起看到的阿布辛白神庙也是比实际比例更大的。一次又一次,导演试图用“大于实际”的画面来制造粗暴的冲击力。在实地拍摄完全可行的前提下,影片中出现的尼罗河两岸风景却使用夸张的数字技术,制造出宛如电子游戏里浮夸宏大的场面。
一种直接的、粗暴的观感,支配了整部影片直观的视听,也主宰了影片的剧作。导演和编剧几乎是无视语境和人物个性,把时髦的族群平等、性别政治、社会运动的口号打包进剧情,这效果比原作中那个内心毫不真诚的牛津毕业世家子更荒唐。熟悉原作的观众或许能在观影过程中找一点“连连看”的乐子,在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角色身上寻找他们各自的原型。至于没读过小说的观众,大概要误会《尼罗河上的惨案》是一本填鸭了正确口号、正确观念的蹩脚故事会。有观众说,看到“神奇女侠”加朵戴着蒂凡尼钻石项链演林奈特,内心咆哮:“姐姐真美。可是求你别演了。”这不是开玩笑。
导演兼主演的肯尼斯·布拉纳给电影加了一段波洛的战场创伤经历作为前史和楔子,也许,他的这些过剩的表现欲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尼罗河上的惨案》会成为真正的惨案。小说结尾,阿加莎感慨了一句“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可惜2022版《尼罗河上的惨案》更多勾起我们对过去的回忆,而未来是不明朗的。(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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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案:惨案现场
河上:河上花图
尼罗:尼罗鳄